close


  然後過了相當久的時間,島本都沒有出現。我每天晚上都在「知更鳥巢」的櫃台坐著度過漫漫長的時間。我一面看著書,一面偶爾抬頭看一眼入口的門。不過她沒來。我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對她說了什麼不對的話。是不是說了什麼多餘的話傷害了她呢?我回想那天夜裡自己嘴裡說過的每一句話,回想她嘴裡說過的話。不過並沒想到什麼特別不妥的事。或許島本見了我,真的覺得很失望也不一定。這是非常有可能的。她是那麼的美麗,而且腳也不再跛了。她在我身上,已經看不出有什麼對自己貴重的東西了。
  那年就那樣過去,聖誕節過了,新年來了。然後轉眼之間一月也結束了。我變成三十七歲。我已經放棄,決定不再等她了。我變成只有偶爾才在「知更鳥巢」露一會兒面。一到那裡自然就會想起她,而且會在客人之間尋找島本的影子。我會坐在櫃台,翻開書,然後不知不覺地耽溺於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我發現我很難集中精神在什麼事情上。
  她說我對她而言是唯一的朋友。說是有生以來唯一的一個朋友。我聽到這話非常高興。我想我們是不是又能重新做朋友呢?我想對她說好多事。而且想聽她說關於這些事的意見。我想如果她不願意提她自己的任何事,那也沒關係。只要能跟島本見面談話,我就很高興了。
  不過她從兩以後就不再出現了。或許島本太忙所以沒時間來和我見面。不過三個月也實在是太長的空白了。如果真的沒辦法來,也應該可以打一通電話的。結果她是把我給忘了吧?我想。我這樣一個飬她來說,或許已經不再是多麼重要的存在了。想到這裡,我很難過。覺得好像心裡開了一個小孔似的。她不應該說那樣的話的。有些話是會永遠留在人心裡的。
  不過二月初,同樣也是下雨的夜裡,她來了。無聲而凝凍的雨。那一夜我正好有事,很早就到「知更鳥巢」去。客人帶進來的傘,散發著冷冷的雨的氣息。那一夜鋼琴三重奏中,加進了次中音薩克斯風,一起演奏了好幾曲。相當有名的薩克斯風手,客座上反應非常熱烈。我坐在櫃台角落平常習慣坐的位子上看著書,於是島本無聲地悄悄來到旁邊的位子坐下。
  「你好。」她說。
  我放下書,看看她的臉。我不太相信她真的就在那裡。
  「我還以為妳再也不會來這裡了呢。」
  「對不起。」島本說。「生氣了嗎?」
  「怎麼會生氣?我不會為這樣的事情生氣的。島本哪,這裡是店喏,客人都是想來的時候來,想回去的時候回去,我只有等人來的份哪。」
  「不過總之很抱歉。我沒辦法好好說明,總之我沒辦法來這裡。」
  「很忙嗎?」
  「沒什麼忙的。」她以安靜的聲音說。「沒有理由忙,只是沒辦法來這裡而已。」
  她的頭髮淋濕了。濕濕的前髮垂下幾縷在額頭。我叫服務生拿新的毛巾過來。
  「謝謝。」說著她接過那毛巾,擦擦頭髮。然後拿出香煙,用自己的打火機點火。也許因為淋了雨覺得冷,手指有些發抖。「雨很小,而且出來的時候本來打算搭計程車的,不過走著走著居然走了相當長的路。」
  「要不要喝點什麼熱的東西?」我問。
  島本好像要看進我的臉似的微微笑著。「謝謝,不過沒問題。」
  我看了那微笑,三個月之間的空白就在那一瞬間全部忘了。
  「你在看什麼?」她然著我的書說。
  我把書給她看。那是一本歷史書。寫越南戰爭之後,中國和越南之間的戰爭。她啪啦啪啦地翻閱一下還給我。
  「已經不太看小說了嗎?」
  「小說也還看哪。不過沒有以前看得那麼多,而且對新小說我幾乎什麼也不知道。看的都是舊小說。幾乎都是十九世紀的小說。而且多半還是以前看過的重新再看。」
  「為什麼不看新的東西呢?」
  「大概是不喜歡失望的感覺吧。要是看了無聊的書,覺得好像把時間浪費掉了。而且會非常失望。以前不會這樣,時間多的是,就算覺得讀了無聊的東西,也好像能從那裡面得到一點什麼似的。多多少少。不過現在不一樣了。只會覺得浪費時間而已。也許是年紀大了的關係吧。」
  「對呀,年紀大了倒是真的。」她說,有點頑皮地笑著。
  「妳還常看書嗎?」
  「嗯,經常看哪,新的舊的都看。小說、非小說。無聊的、不無聊的。我跟你正好相反,我大概只是喜歡用看書來打發時間吧。」
  然後她向酒保點了「知更鳥巢」。我也點了同樣的。她喝了一口送來的雞尾酒,輕輕點頭然後把它放在櫃台上。
  「阿始啊,為什麼這家店的雞尾酒怎麼喝都比別家的好喝呢?」
  「因為特別努力用心哪。」我說。「不努力什麼事都沒辦法達成。」
  「例如怎麼個努力法呢?」
  「例如啊。」我說,指著正以一本正經的臉色用冰刀對碎冰塊的年輕英俊的酒保。「我付給那孩子非常高的薪水,高得會讓大家嚇一跳的薪水喲。雖然這件事對其他從業員是保密的。為什麼只給那孩子那樣高的薪水呢?因為他擁有調出美味雞尾酒的才能啊。雖然一般人可能不是很清楚,不過沒有才能是調不出美味雞尾酒的。當然任何人只要努力,也能達到相當好的地步。只要學幾個月經過訓練之後,就能做出可以拿得出去待客而不丟臉的東西。一般店裡提供的雞尾酒大概也就是這樣程度的東西。這當然也能通用。不過要再進一步的話,就需要有特別的才能才行。那就像彈鋼琴、畫畫、跑一百公尺一樣。我想我自己也相當能調雞尾酒。研究了不少也練習了很多。不過再怎麼說也比不上他。倒進同樣的酒,花同樣的時間去搖動,做出來的東西味道就是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麼。這只能叫做才能了。跟藝術一樣。那裡面有一道界線,有人能越過去,有人越不過去。所以一旦找到一個有才能的人,就要好好珍惜,別讓他跑掉。要付高薪。」那男孩子是同性戀,因此有時候同性戀的人也會來櫃台聚會。不過他們都是安靜的人,我也並不怎麼介意。我喜歡那男孩,他也信賴我,工作很認真。



  「說真的,我這輩子一次也沒工作過呢。」她說。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既沒有打過工,也沒有上過班。能按上勞動這名稱的東西,我從來沒經驗過。所以我現在聽你說到這些,覺得好羨慕噢。這些想法我一次也沒有過。我一直都只是一個人在讀書而已。而且我所想到的,可以說只有怎麼去花錢而已。」說著她把兩隻手伸到我面前。她右手上戴著兩條細細的金鐲子,左手戴著看起來很貴重的金手錶。她那兩隻手一直好像商品的樣本一樣伸在我面前。我握住她的右手,注視了一會兒她手腕上的手鐲。於是我想起十二歲時她握我手的事。我現在都還清清楚楚的記得那時候的感觸。也記得那曾經多麼震撼我的心。
  「只考慮錢的用法,或許很正常吧。」我說。
  然後放掉她的手。放掉手之後,突然被一種自己好像就這樣飛到什麼地方去了似的錯覺所襲擊。「想著要怎麼樣去賺錢時,很多東西就會逐漸的磨損消耗掉。一點一滴,不知不覺地減少下去。」
  「不過你不明白。什麼都生產不出來,是多麼的空虛。」
  「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妳是在生出很多東西的。」
  「例如什麼東西?」
  「例如無形的東西。」我說。我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兩隻手。
  島本手上拿著玻璃杯,看了我很久。「你是指像心情一樣的東西嗎?」
  「是啊。」我說。「什麼東西遲早都要消失。這家店也不知道能夠繼續開到什麼時候。人的嗜好會逐漸改變,經濟趨勢只要稍暢有所改變,現在在這裡的狀況,就會轉眼之間消失。我看過幾個這樣的實例。真的很簡單喏。有形的東西,總有一天會消失。可是某些種類的想法卻永遠會留下來。」
  「不過阿始啊,留下來的只有難過的回憶,你不覺得嗎?」
  


  「阿始啊。」好久以後島本說。「你知道什麼地方有河嗎?有漂亮河谷的河,不一定要很大,但有河灘,水流不太會停滯沈澱,很快就會流進海裡去的河。水流速度快一點的比較好。」
  我有些吃驚地看著島本的臉。「河?」我說。她到底想說什麼呢?我不太明白。島本臉上沒露出什麼表情。她的臉並不想向我述說什麼。她只是好像一直在看著遠方的風景似的安靜看著我。或許覺得實際上我就存在於離她非常遙遠的地方。她和我之間,或許被想像不到的長遠距離所分隔開。想到這裡我不得不感到某種悲哀。她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令人感覺到那種悲哀。
  「為什麼忽然提起河呢?」我試著問她。
  「只是忽然想到想問而已。」島本說。「你知不知道這樣的河?」
  我學生時代,曾經一個人背著睡袋到處旅行。所以看過全日本很多的河。不過她所要的河都不太想得起來。
  「靠日本海那邊,好像有一條這樣的河。」想了一會兒之後我說。「河的名字我記得不得了。不過我想好像是在石川縣。去了就知道。我想也許那條河最接近妳要的。」
  那條河我記得很清楚。我是在大二或大三的秋假時去的。紅葉很美,周圍的山峰看起來像血染成的似的。山逼近海,河的流水也很優美,偶爾林間還聽得見鹿的聲音。我記得在那裡還吃過美味的川魚。
  「你可以帶我去那裡嗎?」島本說。
  「在石川縣。」我聲音乾啞地說。「可不像去江之島那麼近喏。要搭飛機,從那裡再換車還得開一個小時以上噢。要去的話也許還得住下來,我想妳也知道,這對現在的我是行不通的。」
  島本在椅子上慢慢轉過身體,從正面看我。「阿始啊,我非常明白,拜託你這件事是不對的。我也知道那對你來說或許負擔太大了。不過我除了你之外,沒有人可以拜託啊。我必須要去一趟,可是又不想一個人去。而且除了你之外,我不可能拜託其他的任何人。」
  我看著島本的眼睛。她的眼睛看起來好像任何風都進去的安靜岩石陰影下深深的湧泉潭水似的。在那裡什麼都紋絲不動,一切都完全靜止。一直往裡探視時,好像可以辨識出映在那水面的東西的形像似的。
  「對不起。」她全身忽然像洩了氣似的笑了。「我並不是為了拜託你這個而來的。我只是想見你聊一聊而已。我並沒有打算提出這個話題的。」
  我在腦子裡大略估算一下時間。「清晨早一點出發,搭飛機來回的話,或許晚上不太晚就能回得來。這要看在那邊待多而定。」
  「在那邊我想不需要待多久。」她說。「阿始真的能撥出時間嗎?跟我一起搭飛機到那裡再回來的時間。」
  「或許。」我考慮了一下說。「我現在還不敢講。不過我想或許可以。明天晚上妳能不能打電話來聯絡一下。這個時間我會在這裡╡且在那之前我會做好安排,妳的預定呢?」
  我身時都可以。沒有什麼預定。只要你方便的時間,我隨時都可以走。」
  我點點頭。
  「對不起。」她說。「也許我實在不該來見你的。也許我終究只會把很多事情都搞也說不定。」
  十一點以前她回去了。我撐著傘為她叫程車。雨還繼續下著。
  「再見。謝謝你。」島本說。
  「再見。」我說。
  然後我回到店裡,回到櫃台的同一個位子。那裡還有她喝過的雞尾酒杯。煙灰函裡還留有幾根她抽過的Salem煙蒂。我沒有叫服務生來收走。我一直注視著那玻璃杯和煙蒂上留下來的淺色口紅。



  「這樣的河可以嗎?」
  她看著我的臉微笑。「看來你好像也我想要的東西都摸得一清二楚似的。」
  「從顏色到形狀到尺寸。」我說。「我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對河流很感興趣。」
  她笑著。然後用戴著手套的手握住我也是戴著手套的手。
  「不過幸虧這樣。否則來到這裡如果妳說這樣的河不行,那可就沒辦法了。」我說。
  「沒問題。請你對自己有信心一點。因為你是不會錯得太離譜的。」島本說。「不過,這樣兩個人並排走著,你不覺得好像以前一樣嗎?經常一起從學校走路回家的。」
  「妳的腳不像以前那樣不好了。」
  島本微微一笑看著我的臉。「你這樣說,聽起來好像覺得我的腳治好了很遺憾似的。」
  「或許吧。」說著我也笑了。
  「真的這樣想嗎?」
  「開玩笑的。妳的腳變好了我真的覺得很好。只是想到過去覺得少有點懷念,妳腳不好的那個時候。」
  「阿始啊。」她說。「這次真的非常感謝你,希望你明白。」



  島本終於站定,一面搓著戴了手套的雙手,一面慢慢環視周遭一圈。她看看上游,看看下游。對岸是連綿的山峰,左手邊延伸過去是葉子完全盡的雜木林。所到之處都看不見人影。我們剛才歇腳的溫泉旅館的影子、鐵樓的影子,現在也都隱藏到山後去了。太陽好像想起來似的偶爾從雲層的裂縫裡露出臉來。除了烏鴉的七音和河水的聲音對,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我一面眺望著那樣的風景,一面忽然想到,總有一天一定還會在什麼地方,再看到這光景吧。換句話說那是既視感的相反。不是覺得自己以前曾經看過同樣的風景,但是預感自己將來有一天會在某個地方再度遇到和這一樣的光景。這預感伸出長長的手,緊緊握駐我意識的根源。我可以感覺到那緊握。而在那手指尖端那一頭的就是我自己。應該掀在於將來的,已相當歲數的我自己。不過當然,我是看不見那自己的樣子的。



  她沒辦法回答。只是靠在椅背上一直以那奇怪的聲音呼吸著。我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她的臉頰簡直像被周遭的光景感染了似的冰冷,沒有血氣。額頭確實在發燒。我開始覺得要窒息了,心想她或許會這樣就死掉。她的眼睛完全沒有顯示任何表情。我試著探視那瞳孔,不過那裡什麼也看不見。瞳孔深處好像死亡本身一樣黑暗冰冷。



  我和她一面並肩走著,一面想她心中到底藏著什麼?而那些東西今後又將把她往什麼地方帶呢?我有時候會試著探視她的眼睛深處。不過那裡只有安穩和沈默而已。在她眼臉上的一道細紋依然使我想起遙遠的水平線。我現在覺得好像有點可以理解高中時代泉對我可能感到的類似孤獨感似的東西。島本心中擁有只有她的孤立小世界。那只有她知道,只有她接受的世界。我進不去裡面,那個世界的門只有一次曾經正要向我打開。但現在那門又關上了。
  我開始想到這個之後,就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了。我覺得自己彷彿又一次回到那個既無力又不知何去何從的十二歲少年似的。在她面從,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該說什麼?變得沒辦法判斷。我試著想冷下來,想動動腦筋,但不行,我每次面對她總是覺得說錯了話,做錯了事似的。不過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她每次都像把所有的感情都吞進去似的,露出那魅力的微笑看著我。好像在說「沒關係,這樣就可以。」似的。

  雖然如此,見了幾次面之後,島本開始談一些初中和高中時代的事。她似乎認為那個時代的事,和現在的狀況沒有直接關係,所以說一說也不妨。然後我知道了她當時是過著多麼孤獨的每一天。她對周圍的人試著盡量公平,而且不管發生什麼事也都不為自己找理由解釋。島本說「我是不想解釋的」。「人只要開始解釋一次之後,就會不斷地解釋下去,我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不過這種生活方式,對那個時代的她,並沒有發生什麼良好的作用,那只有使周圍的人產生很多誤解,而那些誤解又深深傷害了島本的心。她逐漸把自己原閉在自己心中。早上起來,她常常嘔吐,因為不喜歡去上學。
  有一次她拿高中時候的相片給我看。那相片裡島本坐在一張花園椅上。花園裡開著向日葵,季節是夏大。她穿著粗棉布短褲,白T恤。而且她真的好美。她面向著鏡頭暢笑。那微笑比起現在雖然顯得有幾分不篤定,但卻仍然是非常漂亮的微笑。在某種意義上那不篤定正是打動人心的微笑。那看不出是一個每天過著不幸日子的孤獨少女的微笑。
  「光看這張相片,覺得妳好像過得很快樂嘛。」我說。
  島本慢慢地搖搖頭。好像想起往日某個遙遠的情景時似的眼睛周圍聚集了一些迷人的皺紋。「嗨,阿始啊,相片是看不出什麼的。那只不過是像影子一樣的東西。真正的我是在很多不同的地方,沒被相片照到的。」她說。
  那張相片讓我心痛。看見那張相片,我可以真切感覺到自己到現在為止已經失去了多少漫長的時間。那是再也回不來的寶貴時間。不管多麼努力也無法重新挽回一次的時間。那是只存在於那個時候那個場所的時間。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一直盯著那張相片看。
  「為什麼看得那麼熱心呢?」島本說。
  「想要埋掉時間哪。」我說。「我已經二十年以上沒看見妳了。那些空白我真想就算能埋掉一些也好。」
  她露出有點覺得不可思議的微笑看著我的臉。簡直就像我的臉上有什麼奇怪的地方似的。「好奇怪喲。你想把那歲月的空白埋掉。而我則希望那同樣的歲月能夠多少變空白一些。」她說。



  「島本哪! 我說,「不會有那樣的事。我想我不會對妳不耐煩。因為我和妳之間擁有某種很特別的東西。這點我很清楚。用語言無法說明。不過那確實存在,那是非常珍貴重要的東西。這一點妳也一定很清楚。」
  島本表情沒變地,一直注視著我。
  「我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也沒有什麼能夠向別人炫耀的東西。而且從前比現在更粗野,更粗心,更驕傲。所以或許我並不能算是一個適合妳的人。不過,只有這點我可以說。我絕不會對妳不耐煩。這一點我和別人不一樣。對妳來說,我真的是很特別的人。我可以感覺到這個。
  島本重新面向放在桌上的自己的手。她好像在檢點一根手指的形狀似的,手指輕輕分開。
  「阿始啊。」她說。「非常遺憾的是,某些事物是不能往後退的。那一旦往前走之後,不管怎麼努力,都回不去了。如果那時候有什麼絲毫差錯的話,就會以錯誤的樣子凝固下來。」



  鮮明的記憶造成失眠的夜。在半夜裡兩點或三點的時刻醒過來,就那樣再也睡不著。那樣的時候,我會下床走到廚房,倒一杯威士忌喝。窗外是黑暗的墓地,看得見下面道路上往來車輛的車燈。手上拿著玻璃杯,我一直望著那樣的風景。串連深夜和黎明的時間,漫長而黑暗。有時候,我也想過,如果能夠哭出來或許會痛快一些。不過我不知道要為什麼而哭,不知道要為誰而哭。要為別人而哭,我實在是個太任性自私的人,要為自己而哭,年紀又嫌太大了。



  「你是不是有事要告訴我?」有紀子說。而且一直盯著我的臉看。「如果心裡有事,能不能坦白對我說?就算很難說出口的事也沒關係。如果我能為你做什麼的話我一定做。雖然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對人情世故也好,開店做生意也好都不太靈通,但我不願意讓你不快樂。希望你不要一個人那樣苦著臉。你對現在的生活是不是覺得有什麼不滿?」

  「你一定是在想什麼。」她說。「不過,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願我能幫得上忙。」
  我突然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把一切的一切都向有紀子全盤托出。我想如果能把自己的心事,全部絲毫不保留的說出來,不知道會變得多輕鬆。這樣一來我就不必再隱瞞什麼。也不需要裝假的演技,不需要說謊。有紀子啊!其實除了妳之外,我還喜歡另一個女人,我無論如何忘不了她。我好幾次懸崖勤馬,為了保護妳和孩子們的這個世界而懸崖勤馬。不過我已經再也忍不住了。我已經停不下來了。下次她如果再出現,我無論如何都要抱她。我已經沒辦法再忍耐了。我曾經一面想著她一面擁抱妳。
  不過當然我什麼也沒說。現在向有紀子表白這些事情,又有什麼用,很可能只有使我們所有的人陷入不幸而已。


  「所謂暫時,島本哪,對等候的人來說,這字眼是沒辦罄衡量長度的。」我說。
  「不過,有些狀況可能有必要使用這樣的字眼,有時候只能用這樣的字眼哪。」她說。
  「還有所謂可能也是無法估計重量的字眼。」
  「說的也是。」她說,臉上露出往常那輕輕的微笑。那微笑讓人覺得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吹來的輕柔的風似的。「確實正如你說的,對不起。我不是在找理由解釋,不過沒辦法,我只能用那樣的字眼。」
  「妳不用向我道什麼歉。以前也說過,在這店裡,妳是客人哪。妳只要想來的時候來就行了。我已經很習慣,我只是在自言自語而已,妳根本不需要介意。」



  「阿始啊,我常常想到這家店的雞尾酒,想喝它。不管在哪裡喝雞尾酒,總覺得跟在這裡喝的雞尾酒有一點不一樣。」
  「到什麼遙遠的地方去了嗎?」
  「為什麼這麼想?」島本反問我。
  「看來好像是這樣啊。」我說。「妳周圍好像有這種長息。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在一個很遠的地方似的。」
  她抬起頭看我。然後點點頭。「阿始啊。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說出一半,忽然又像想起什麼似的沉默下來。我看著她在自己心中尋找詞句的樣子。但似乎並沒有找到適當的詞句。她咬著嘴唇,然後又再微笑。「對不起,總之,我應該跟你聯絡的,可是我,有些東西想還是不要碰比較好,我想讓它完整地保存著。我到這裡來,或者不到這裡來。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就到這裡來。不到這裡來的時候--我就是在別的地方。」
  「沒有中間噢?」
  「沒有中間。」她說。「因為,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啊。」
  「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我說。
  「對,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
  「就像在狗不存在的地方,狗屋也不存在一樣。」
  「對,就像狗不存在的地方,狗屋也不存在一樣。」島本說。



  「生於惡星之下的戀人們。」島本說。「簡直像是為我們而作的曲子嘛?」
   我們是戀人嗎?」
  「你不覺得嗎?」
  我看著島本的臉。她臉上已經沒有微笑。只有瞳孔中還看得見微弱的光輝般的東西。
  「島本,我對現在的妳一無所知啊。」我說。「我每次看妳的眼睛時都這樣覺得,我對妳一無所知,我能夠勉強說知道的,只有十二歲時的妳而已。住在附近的,同班同學的島本。那距離現在已經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流行扭扭舞、電車還在地面跑的時代。還沒有卡式錄音帶、微生棉球、新幹線、減肥食品的時代。遙遠的古老時代。我除了那個時候的妳之外,幾乎什麼也不知道。」
  「我的眼睛這樣寫嗎?寫著你不知道我。」
  「妳的眼睛什麼也沒寫。」我說。「那是寫在我眼睛上的。寫著我對妳一無所知。只是這個映在妳的眼睛上亍已呀。妳什麼都不用介意。」
  「阿始啊。」島本說。「我什麼都不能對你說,我覺得真的很抱歉。我真的這樣覺得。不過那是沒辦法的。我也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你什麼也別說了。」
  「就像我剛才說的,這只是自言自語而已,所以妳不用介意。」
  她手放在衣襟上,用手指長久撫摸著魚形胸針。然後什麼也沒說地一直安靜聽著鋼琴三重奏的演奏。演奏完畢之後,她拍拍手,喝了一口雞尾酒。然後嘆了一口長氣之後,看我的臉。「六個月確實滿長的啊。」她說。「不過總之,我想以後可能暫時可以來這裡。」
  「魔術語啊。」我說。
  「魔術語?」島本說。
  「可能和暫時。」我說。
  島本面帶微笑地看著我的臉。然後從小皮包裡拿出香煙,用打火機點著。
  「看著妳,有時候會覺得像在看一顆遙遠的星星似的。」我說。「看起來非常明亮,不過那光卻是幾萬年之前發出來的,那或許是現在已經不存在的天體之光也說不定。不過有時候,那看起來卻比任何東西都真實。」
  島本沈默著。
  「妳就在那裡。」我說。「看起來好像在那裡,但妳或許已經不在那裡了。在那裡的或許只不過是妳的影子似的東西,真正的妳或許正在別的地方。或者在很久以前已經消失了。我對這些逐漸弄不清楚了。即使我伸出手想要確定一下,但妳的身體總是隱藏進所謂『可能』和『暫時』之類的言語裡。嘿,這要繼續到什麼時候啊?」



  我一直注視著那依然包在包裝紙裡,還繫著絲帶的唱片。還繫著絲帶的唱片。在那之間,人們的吵雜聲,鋼琴三重奏的演奏聲,簡直就像潮水引退下去時一般,一直退得好遠。在那裡只有我和島本兩個人而已,其他的東西,都只不過是幻影。在那裡既沒有一貫性,也沒有必然性。那些只不過是臨時拼湊的舞台佈景似的東西而已。那裡真正存在的,只有我和島本。



  「有紀子,我沒有生妳的氣,完全沒有生氣。剛才的事妳不要在意。只是很多事情我需要思考,護讓我思考一個晚上就好。」
  她沈默了一會兒。「我知道了。」妻說。她的聲音似乎很疲倦。「沒關係,你到箱根去好了。不過開車要小心喏,下著雨呢。」
  「我會小心。」
  「很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妻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累贅。」
  「沒有啊。」我說。「妳沒有任何問題,也沒有責任。如果有問題的話,那是我這邊。所以那件事妳不要再掛心了。我只是想思考一些事情而已。」我掛上電話,然後開車回店裡。有紀子大概一直在為午餐桌上我們所交談過的話想東想西。想我說過的,想自己說過的。這從她的音調可以聽出來。一副非常疲倦而困惑的聲音。想到這裡,我心情變得很過意不去。雨還繼續下得很大。我讓島本上車。



  「我在想啊。」我說。
  「然後有一天,你體內有某個東西死去了。」
  「妳說死去,是什麼樣的東西?」
  她搖搖頭。「不知道啊,某個東西嘛。就在每天每天重複看著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昇起,通過天空中間,往西邊沈下去之間,你體內的某個東西忽然啪一聲斷掉死去了。於是你把鋤頭丟在地上,就那樣什麼也不想地一直支西邊走去。朝著太陽之西,然後就像著了魔似的好幾天好幾天都不吃不喝的繼續走著,最後就那樣倒在地上死掉了。這就是西伯利亞歇斯底里。」
  我腦子裡浮現撲倒在大地上死去的西伯利亞農夫的樣子。
  「太陽之西到底有什麼?」我問。
  她又再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什麼也沒有,可能有什麼也不一定。不過總之,那是個和國境之南有點不一樣的地方噢。」             P195-197



  「阿始啊,你好好聽我說。」過了好久之後島本才說。「因為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所以請你好好聽。就像剛才也說過的,對我來說中間性的東西是不存在的。在我裡面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在中間性的東西不存在的地方,中間也不存在。所以你要嘛就全部接受我,或者不要我,只能有其中之一。這是基本對則。如果你覺得繼續維持現在的狀況也沒關係的話,我想可以繼續,雖然我不知道能維持到什麼時候,但我會盡量努力去維持。我能來的時候就來看你。為了這個我也已經很努力了。不過不能來的時候,就不能來。並不能隨所欲的隨時來看你。這點我要說清楚,不過如果你不喜歡這樣的話,如果你不願意我再離開的話。你必須要我的全部。我的事情從頭到尾全部接受。我跛著的腳,我所包含的東西的全部。而且我可能也要你的全部。全部噢。這點你瞭解嗎?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非常明白。」我說。
  「這樣你還真的想跟我在一起嗎?」
  「我已經決定了,島本。」我說。「妳不在的時候,這個我已經想過好多好多次了,而且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可是阿始啊,你太太和兩個女兒怎麼辦?你也愛你太太和女兒呢?你應該是非常珍惜她們的。」
  「我是愛她們,非常愛,而且非常珍惜,正如妳所說的。不過我知道--這樣是不夠的。我有家庭,有工作。我對兩方面都沒有不滿,到目前為止,我想兩方面都很紷利。我想甚至也可以說我很幸福。不過,只是這樣還不夠。我知道。自從一年前遇到你之後,我變得非常清楚。島本,最大的問題是我欠缺了什麼。我這樣一個人,我的人生,空空的缺少了什麼,失去了什麼,而那個部分一直飢餓著,乾渴著。那個部分不是妻子,也不是孩子能夠填滿的。這個世界只有妳一個人能夠做到這個。跟妳在一起,我才感覺到那個部分滿足了。而且滿足之後,我才第一次發現,過去的漫長歲月,自己是多麼飢餓、多麼乾渴。我再也沒辦法回到那樣的世界去了。」



  然後忽然想起停在那保齡球館的停車場裡的出租沈車裡,變得僵硬蒼白的島本。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時候在她瞳孔深處所看見的東西。那瞳孔深處的東西,就像地底冰河一般僵硬冷凍的黑暗空間。在那裡所有的聲響都被吸進去,永遠都不再浮上來,只有深深的沈默,除了沈默沒有別的。凝凍的空氣發不出任何種類的聲響。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目睹死亡的光景。在那之前我從來沒有過身邊的人死去的經驗。也沒有親眼看過任何人在我眼前死去。所以沒辦法具體想像,到底死是怎麼一回事。但那一次,死的原形就在我眼前,就在面前幾公分的地方展開。我想,這就是所謂死的樣子。他們說有一天你也會來到這裡。任何人,都會掉進這黑暗的根源中,喪失共鳴的沈默中,掉進無止無境的孤獨中。我面臨這樣的世界,感到幾近窒息的恐怖。我想在這黑暗的洞內中是沒有所謂底的。
  我朝著那凝凍的黑暗深處呼喚著她的名字。島本!我好幾次大聲喊著。然而我的聲音卻被吸進無盡的虛無裡去。不管我怎麼喊,她瞳孔深處的東西,還是絲毫沒有動搖。她依然發出那奇怪的隙風般的聲音繼續呼吸著。那規則的呼吸,告訴我她還在這邊的世界。不過那瞳孔深處所有的,卻是一刀都死絕的那邊的世界。
  我一面一直望進她瞳孔中的黑暗,一面喚著島本的名字時,逐漸被自己的身體似乎被吸進那裡面的感覺所侵襲。簡直就像真空的空間把周圍的空氣吸進去似的,那個世界正把我的身體吸進去。我現在都還想得起那確實的力量的存在。那時候,他們也在呼喚著我。



  「放點音樂吧。」有紀子說。我把眼前看到的卡帶放進片匣,打開燈,音量調低免得吵醒小孩。然後我們隔著餐桌有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只是喝著各自杯裡的酒。
  「你是不是除了我對有了別的女人?」有紀子一面一直注視著我的臉一面說。
  我點點頭。我想有紀子這句定不知道在她腦子裡反覆了多少遍又多少遍。那句話有著清楚的輪廓和重量。從她的聲音中我能夠感覺到這點 
  「而且你喜歡她,不是單純的玩玩。」
  「是。」我說。「不是在玩,不過跟妳想的也有點不一樣。」
  「我在想什麼你知道嗎?」她說。「我在想什麼,你認為你真的知道嗎?」
  我沈默下來。我什麼也不能說。有紀子也一直沈默著。音樂小聲地流著。韋瓦第或德瑞曼之類的意樂。我想不起那旋律了。
  「我在想什麼,我想很可能你都不知道。」有紀子說。她象跟小孩說明事情時一樣緩慢地把話一個字一個字清楚地發音。「你一定不知道。」
  她看著我。但知道我一句話也不說之後,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後慢慢搖一次頭。「嘿我也不是那麼傻的,我跟你一起生活,跟你一起睡覺噢。從前一陣子開始你有了喜歡的女人,這點事我是知道的。」
  我什麼也不說地看著有紀子。
  「不過我並不責怪你。我想喜歡上什麼人,那也是沒辦法的。既然喜歡上了,就是喜歡上了。你雖然有我但一定還會不滿足,這點我也能理解。過去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你也一直待我很好。我跟你一起生活覺得非常幸福,而且現在都覺得你是喜歡我的。不過終究我不是一個十全十美的女人。這一點我多少也知道,我想有一天這種事遲早一定會發生。這也沒辦法。所以你喜歡上別的女人,我並不怪你。說真的,也沒有生氣。雖然很不可思議,但並不怎麼生氣,我只是難過而已。只是非常難過而已。以前雖然想像過如果發生這種事一定很難過吧,但事實上遠比想像中難過得多。」
  「很抱歉。」我說。
  「你不需要道歉。」她說。「如果你想跟我分開,也可以呀,我什麼都不說就跟你分開。你想跟我分開嗎?」
  「不知道。」我說。「請妳聽我說明好嗎?」
  「說明什麼?你跟那個女人的事?」
  「對。」我說。
  有紀子搖搖頭。「那個女人的事我什麼也不想聽。請你不要讓我更難過了。你跟她是什麼關係,想做什麼,那些都沒關係,那些我都不想知道。我想知道的,只有你是不是要跟我分開。房子、錢我什麼都不要,如果你要孩子,也可以給你。真的,我是說真的噢。所以,如果想分開,就說想分開。我想知道的只有這個而已。其他的事,我都不要聽。你只要告訴我Yes或No。」
  「不知道。」我說。
  「你是說你不知道要不要跟我分開?」
  「不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答的本身。」
  「那你要什麼時候才知道?」
  我搖搖頭。
  「那麼你慢慢考慮吧。」有紀子嘆一口氣說。「我會等所以沒關係。你慢慢花點時間考慮再決定。」



  我也曾經想過,結果這一切的一切難道都只不過是演技而已嗎?是不是我們只不過各自把被分配到的角色一一演出來而已呢?所以就算其中喪失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但大家在技巧上還是能夠和以前一樣每天沒有太大過失地過下去呢?這樣想時心裡很難過。這種空虛而技巧的生活,一定深深傷害了有紀子的心吧。不過,對她的問題,我還無法回答。我當然並不想離開有紀子。這點很清楚。但我沒有粢格這樣說。我曾經一度想要拋棄她和孩子們,但總不能因為島本消失無蹤,不會再回來了,所以又順利地回到原來的生活。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而且也這樣簡單。加上我還無法將島本的幻影從腦子裡趕走。那幻影未免太鮮明而真實了。只要一閉上眼,我就可以清晰地想起島本身體的所有細部,可以想手掌上她允膚的感觸,耳朵邊可以聽見她的聲音。我不可能依舊抱著這樣的幻影,而去擁抱有紀子的身體。
  我盡可能一個人獨處,而且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其他的事才好,所以我每天早上,一天也沒休息地去游泳池。然後到辦公室,一個人望著天花板,繼續無止境地耽溺於島本的幻想中。這樣的生活我想必須做個了結。我把和有紀子的生活一半放棄地丟下不管,對她的問題還保留著沒有回答,繼續活在某種空白之中。這樣的情況總不能一直繼續下去。這樣怎麼想都是不正確的。做為一個人、一個丈夫、一個父親,我必須負起責任。但實際上我什麼也不能做。幻想一直在那裡,把我緊緊捉住。一下雨,情況更糟。一下雨,我就會被島本現在立刻就可能到這裡來的錯覺所襲擊。帶著雨的氣息,她悄悄推開門,我可以想像她臉上浮現的微笑,我說錯什麼的時候,她還是保持那微笑,安靜地搖搖頭。於是我說出的所有的每一句話都失去了力氣,就像附在窗子上的雨滴一樣,從現實的領域,慢慢滴落下去。下雨的夜晚總是令我透不過氣。那使現實扭曲、使時間狂亂。
  當幻想得精疲力盡之後,我會站在窗前長久望著窗外的風景。常常覺得自己好像一個人被遺棄在沒有生命跡象的乾燥土地上似的。好像幻影的群象已經將周遭世界一切能稱得上色彩的色彩絲毫不剩的吸個精光似的。映在眼裡的一切事物和風景,簡直就像臨時拼湊起來的似的,平板而空虛。而且這一切都滿是灰塵的泛著沙色。我想起那個告訴我泉的消息的高中時代同班同學。他這樣說。「大家都有不同的活法,不同的死法。不過這都沒什麼重要,最後只剩下沙漠而已。」



  不過那信封消失的事實,我已經意識到了,我的意識之中,那信封的不在和存在清楚地交換位置之後,隨著信封存在這事實所伴隨應該存在的現實感,也同樣急速地喪失了。那就像暈眩一樣奇怪的感覺。不管我怎麼對自己說,那不在感逐漸在我心中快速膨脹,並激烈地侵蝕我的意識。那不在感把過去應該曾經明確存在過的存在感壓倒,並貪婪地吞食殆盡。
  例如是有現實證明某種發生的事情是現實。因為我們的記憶和感覺實在太不確定,而且片面。我們以為認知的現實到底多少成分是現實,多少成分是「我們認為是現實的現實」呢?很多情況甚至令人覺得不可能識別。因此我們為了要將現實和現實串連,往往需要另外一個相對化的現實--鄰接的現實。而那另一個鄰接的現實,仍然需要一個相對化的根據,一個可以證明它是現實的鄰接現實。這一類的連鎖在我們的意識中一直繼續串連,在某種意義上,如果諩由於它的繼續,由於維持這些連鎖,所謂我的存在才能夠成立也不為過。但由於某個地方,由於某種原因那連鎖中斷了,於是在中途我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中斷的那一側的東西是真正的現實,或中斷的這一側的東西才是真正的現實。
  我那時候所感覺到的,就是這種中途迷失的感覺。我把抽屜關上,決定把一切都忘掉。我想那錢一開始就應該丟掉的,留下那種東西本身就是錯誤。



  忽然一抬起眼睛,迫的臉就在那裡。泉坐在停在我前面的計程車裡。從那後座的車窗裡,她正注視著我的臉。計程車因為紅燈而停下,泉的臉和我之間僅僅只有一公尺的距離。她已經不是十七歲的少女了。但我一眼就能看出那個女人是泉。那不可能是泉以外的任何人。在那裡的是我二十年前抱過的女人。那是我第一次接吻的女人。所謂二十年這歲月不管會把人怎麼改變,但那張臉我是不會看錯的。有人說「孩子們都怕她」。聽到這話時,我無法掌握那意思。前句話想傳達什麼呢?我無法完全瞭解。不過現在泉就這樣在我眼前,我可以清楚地理解他沒說出來的話。她臉上沒有所謂表情的東西,已經一個也不剩地被奪走了。那使我想起能稱為家具的家具一個也不留地全部被搬出去後的房間。她臉上連感情的碎片都沒露出來。簡直就像深海的底一樣,那裡一切的一切都無聲地死絕了。而且她那張連表情的碎片都沒有的臉,正在一直注視著我。我想她應該是在注視我。至少那眼睛正直直的向著我的方向。但她的臉朝向我並沒有訴說什麼。假定她正要向我說什麼的話,她所說出來的也是無盡的空白。
  我呆呆站定在那裡,失去所謂語言的東西。我只能一面吃力地支撐著自己的身體,一面慢慢呼吸著而已。那時候,我真的名副其實的迷失了所謂自己這東西的存在。有一會兒,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覺得好像叫做我的這個人輪廓消滅了,化做泥濘稀糊的液體了似的。我已經沒有餘力思考任何事情,幾乎是無意識地伸出手,碰那玻璃窗,然後我用手指輕輕摸那表面。那行為意味著什麼,我也不知道。有幾個行人站住了,驚訝地看著我。但我不能不這樣做,我隔著玻璃,繼續慢慢摸著泉那沒有臉的臉,雖然如此她還是一動也不動。她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她是死了嗎?不,不可能死,我想。她不眨眼睛地活著。在那無聲的,玻璃窗後面的世界裡,她活著,而她那不動的嘴唇,正說著無盡的虛無。
  飛號終於變綠,計程車開走了。泉的臉到最後依然沒有表情。我一直定定的站在那裡,看著那輛計程車被吸進車群中消失了。



  然後過了幾個鐘頭,我仍然無法把所謂自己這東西拿回來。我只是個軀殼而已,身體裡面只響著空虛的聲音。我知道自己真的變成空空的了。剛才應該還留在體內的東西,全部都跑出去了。我把車子停在青山墓地裡面,呆呆望著車前玻璃外的天空。我想,泉在那邊等著我。很可能她總是經常在什麼地方等著我。什麼原方的街角,什麼地方的玻璃窗後,她在等著我走過去。她一直注視著我,只是我看不見這些而已。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幾乎跟誰都沒辦法開口。詹想說什麼張開嘴巴時,話又忽然消失了。簡直就像她正要對我說的虛無已經完全進入我裡面了似的。
  不過和泉那樣奇妙的邂逅之後,包圍在我四周的島本的幻影和殘響,卻隨著時間慢慢淡化了。眼睛所見的風景多少恢復了一點顏色,像走在月球表面似的無依感覺似乎也逐漸平穩下來。重力微妙地變化著,緊緊粘附在自己身上的一些東西,被一一扯下來。我像隔著玻璃窗在看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一般,恍惚地感覺著。
  幾乎就在那前後,我裡面的什麼消失了,中斷了。無聲,而決定地。



  有紀子微笑地看著我的臉。我真的已經好久沒看見她的微笑了。
  「你想跟我分開嗎?」她問。
  「有紀子,其實我是愛妳的。」我說。
  「也許是,但我是問你『你還想跟我分開嗎?』答案只有Yes或No之一呀。除此之外的回答我都不接受。」
  「我不想分開。」我說。我搖搖頭。「也許我沒有資格說這話,但我不想跟妳分開果就這樣離開妳,我想我真的會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我不想再一次變孤獨。如果再一次變孤獨,還不如死去比較好。」
  她伸出手,輕輕摸我的胸。然後一直看著我的眼睛。「請你忘記資格這回事。因為誰也沒有所謂資格這回事。」有紀子說。
  我胸口一面感覺著有紀子手掌的溫暖,一面想到死。我那一天很可能在高速公路上和島本一起死掉的。如果真的那樣的話,我的身體應該已經不存在這裡了。我應該已經消失無蹤了,和其他很多東西一樣。不過我還像這樣存在這裡。而且我的胸上還存在著有紀子擁有溫度的手掌。
  「有紀子。」我說。「我非常喜歡妳喲。自從第一次遇見妳那天開始就喜歡了,現在還是一樣喜歡。如果我沒有遇見妳,我想我的人生會更悽慘、更糟糕。這一點我對妳懷有無法用言語表遠的深深感謝。但呢然如此,我現在還是傷害了妳。那大概因為我是太任性、太沒用、太沒價平習人。我無意義地傷害了周圍的人,而因為同時也傷害了自己。破壞了別人,也破壞了自己。我並不是有意這樣做的,但卻沒辦法不這樣。」
  「這倒是真的。」有紀子聲音平靜地說。讓我覺得好像微笑的痕跡還留在嘴邊似的。「你確實是個任性的、沒用的人,也確實傷害了我。」
  我看著有紀子的臉一會兒。她嘴裡說的話並沒有責備我的意味,她也沒有生氣,也沒有悲傷,只是把事實當事實在述說著而已。
  我慢慢花時間尋找話語。「我覺得我過去的人生,好像總是經常想要變成另外一個人似的。我經常想要到新的地方、過新的生活、在那裡漸漸養成新的人格。我過去重複這樣好幾次。那在某種意義上是成長,某種意義上是類似人格替換似的東西。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希望因為變成不同的人,而能夠從過去自己所抱有的什麼之中解放出來。我真的是,認真的,在追求這個,並且相信只要努力,總有一天這會變成可能。不過結果我想我哪裡也沒去成。我不管到哪裡都只不過是我而已,我所抱著的缺陷,不管到哪裡,依然還是同樣的缺陷。不管周圍的風景如何改變,我只不過是個不完整的人。不管去到哪裡我身上還是有著同樣致命的缺陷,那缺陷帶給我激烈的飢餓和渴望。我一直被這飢餓和渴望所苦,或許今後還是一樣會被這所苦。在某種意義上,因為那缺陷本身就是我自己呀。我自己知道。現在,為了妳我很想盡量變成一個新的自己,而且也許我做得到。就算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我只要努力,也許多少可以獲得一個新的自己。不過說真的,如果再發生一樣的事情,我很可能又會再做出一樣的事情來。我可能又會再同樣地傷害妳。我什麼也無法向妳保證。我所說的資格是指這個。我無論如何沒有自信能夠戰勝那個力量。」
  「你過去一直想逃避那個力量嗎?」
  「我想大概是吧。」我說。
  有紀子依然把手掌放在我胸上。「可憐的人。」她說。好像在念寫在牆上的大字一樣的聲調。我想或許真的牆上那樣寫著也不一定。
  「我真的不知道。」我說。「我不想跟妳分開。這點很清楚。不過那答案真的是正確的嗎?這點我不知道。連這是不是我能夠選擇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有紀子,妳就在這裡,而且正受著苦。我可以看得到。我可以感覺得到妳的手。不過和這個不一樣,有些看不見、感覺不到的東西也存在。那好比像思想之類的東西,可能性之類的東西,那些會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紡出來。而且那會住在我裡面。那不是我能夠靠自己的力量選擇或回答的事情。」
  有紀子久久沉默著。偶爾夜間運貨的卡車從窗下的道路通過。我看看窗外,但什麼也看不見。那裡只有將深夜和黎明相繫,相接的沒有名字的空間和時間的延續而已。
  「這種狀態繼續的期間,我好幾次想死。」她說。「這不是要威脅你才說的。是真的,我好幾次都想死。我是那樣的孤獨而寂寞。我想死本身並沒有多難。你知道嗎?就像屋子裡的空氣逐漸稀薄一樣,我心裡,想要活下去的願望正逐漸減少。這樣的時候,死並不太難過。我甚至沒有考慮小孩。我死掉以後,小孩會怎樣,我幾乎都沒有考慮。我是這樣的孤獨寂寞。我想你大概不會明白吧?關於這件事,你大概沒有真的認真考慮過吧?我有什麼感覺?我在想什麼?準備做什麼?」
  我默不作聲。她的手從我胸上拿開,放在自己膝蓋上。
  「不過總之我沒有死,總之我還在這裡,因為我想如果有一天你又回到我身邊,我終究還是會接受你的。所以我沒有死。那不是資格、正確、不正確的問題。或許你是個沒有用的人,沒有價值的人。或許你還會再傷害我,但那也不是問題。你一定什麼也不知道。」
  「我想我也許什麼也不知道。」我說。
  「而且你什麼也不想問。」她說。
  我張開口正想說什麼,但話卻說不出口。確實我對有紀子一句話也沒有問。我想這是為什麼呢?為什麼我什麼都沒想要問過她呢?
  「資格是從今以後你要去建立的。」有紀子說。「或許應該說我們。或許我們這方面還不夠。我們過去好像在一起建立了什麼,其實或許什麼也沒有建立。一定是一切都太順利了,也許我們太幸福了。你不覺得嗎?」
  我點點頭。
  有紀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看了我的臉一會兒。「我以前也有過類似像夢一樣的東西,也有過類似像幻想似的東西。不過不知不覺,那些東西就消失了。那是在遇見你以前的事。我把這些東西扼殺了,也許是靠自己的意志扼殺掉,捨棄掉的。就像已經不需要的肉體器官一樣。這樣做對不對,我不知道。不過那時候,我想我除了這樣做別無選擇。有時候我會做夢,夢見有人把那個送來,好幾次好幾次都做同樣的夢。有人雙手捧著那個過來說『太太,這是妳遺忘的東西』這樣的夢。我跟你在一起生活,一直很快樂,既沒有什麼稱得上不滿的地方,也沒有想要更多的東西。不過,雖然如此,還是經常有什麼在後面追我,半夜裡我會一身冷汗地驚醒過來,被那應該是已經捨棄了的東西追著過來,並不是只有你在被什麼追著。也不是只有你在捨棄什麼,喪失什麼噢。你明白我說的嗎?」
  「我想我明白。」我說。
  「你或許有一天還會再傷害我。那時候我會怎麼樣?我也不知道。或者下次是我傷害你也不一定。誰也不能保證什麼。真的,我也不能,你也不能。不過總之,我喜歡你,只有這樣而已。」
  我抱著她的身體,撫摸她的頭髮。
  「有紀子。」我說。「從明天開始吧!我想我們可以從頭開始重新再來一次。不過今天已經太晚了。我希望從一個完整全新的一天開始,好好的開始。」
  有紀子注視著我的臉一會兒。「我覺得。」她說。「你對我還什麼也沒問。」
  「我想從明天起重新開始過新的生活,妳對這個怎麼想?」我問。
  「我想這樣很好。」有紀子輕輕微笑地說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怡君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